帶上一把手槍,一箱子彈,穿越回冷兵器時代建功立業,往往是屌絲們的夢想。不少以此為題材的網路小說長盛不衰。
不過,適應真正的穿越需要極高的技術含量。忽略掉皇阿瑪戴手錶、漢朝的椅子、唐朝的西紅柿等細節,穿越作品更大的問題是語言——互相聽不懂對方的口音。
殘酷的事實是:穿越到清朝當格格貝勒貴妃,勉強能夠圓夢;穿越回元明,古人多半會覺得主角口音怪異,但還能約莫聽懂;穿越到唐朝以前就比較慘,運氣好點會被當做東國來客,由鴻臚寺接待後送去學習漢語;運氣差的,也許會直接被處理為外國奸細。
鴻臚寺,唐朝外交禮儀機構。圖為唐章懷太子墓道東壁《客使圖》,描繪了唐代鴻臚寺官員接待使節、來賓的情景
一些人認為,那用文言文不就解決了?
這倒是個方案。不過很難操作——且不說地道的文言學與現在初高中的教學差異多大,平常的古人也不會用文言文說話。哪怕完美學會了文言的語法詞彙,也只能和小部分人筆談,彷彿外國來客。
那麼,古代的讀音究竟是怎樣的?如何確定哪些是古音?換作粵語就可以和古人無縫銜接了?
【變化的語音】
解釋這些問題,要先從漢語的獨特性質說起。
與拼音文字不同,漢字很大程度上獨立於語音——也就是說,語音的改變並不反映在文字上。
這一特點不但讓一般人對於語音的變化缺乏意識,讓穿越徒增困難,還給研究歷史音變的專家增加了麻煩。
古人並沒有留下任何音訊、視訊,現代讀音又受複雜的歷史變遷干擾,語言學者怎麼就知道哪些是古音呢?
《大宋重修廣韻》普遍認為是現存最權威的韻書
其一,靠韻書。
韻書大體相當於古代的字典,自然要標註讀音。漢語韻書普遍採用反切法:將一個字的聲母和韻母聲調分拆,分別用其他字標註。
舉例來說,《大宋重修廣韻》中“東”就被注為“德紅切”——採用“德”的聲母,“紅”的韻母和聲調。
當然,能讀懂反切法,必須要知道所用字的讀音,這恰恰是今人未知的目標。不過,對反切注音的整理雖不能直接確立讀音,但能得出當時語音系統的框架。
其二,靠漢字本身。
漢字並非完全獨立於語音,還會有大量的形聲字,通過對古今聲旁的對比,能提供線索。如“路”聲旁為“各”,普通話兩字讀音根本就不搭界,但古人會用“各”做“路”聲旁,說明古代兩字讀音必然接近。
司永祿先生描繪的《觀滄海》,該詩就算用切韻音讀也已經不押韻
第三,詩文押韻。
曹操《觀滄海》一詩中,“海”、“峙”、“茂”、“起”、“裡”、“志”六字押韻,在現代,幾乎任何一種漢語方言都不能做到全押。整理詩詞押韻的變化,也是研究的重要方向。
第四,外語和現代方言。
外語主要指曾大量翻譯進漢語的語言。如佛教用語的梵語和巴利語。家喻戶曉的“夜叉/藥叉”,來源於梵語(yaka),即可說明當年夜/藥的讀音很可能接近ya或yak,和今天不同。
最後,還有些散見於文獻中,並不系統的描寫。
《呂氏春秋》中,東郭牙觀察到齊桓公口型“呿而不唫”(開而不閉),成功判斷出齊桓公“所言者‘莒’也”,將齊桓公和管仲謀劃討伐莒國的事洩露了出去。按照今天的普通話呼“莒”,則口型甚小,也能幫助人們對比出古音。
通過以上方法綜合分析,學者可以回溯古代漢語的讀音體系。
舉例來說:“塔”本來自巴利語(thūpa),在《廣韻》中為“吐盍切”,通過整理可認為屬於盍韻,而現代方言中粵語讀taap,朝鮮漢字音讀(tap),綜合考慮則可認為“塔”和與其一個韻母的所有盍韻字(如“闔”、“盍”等字)在古代韻母非常有可能均為ap。
目前,學界普遍以《切韻》《廣韻》等書中的語音作中古漢語基準,復原可信度已經相當之高。
那麼,以此來對照,粵語是否就符合古代的讀音呢?廣東人就可以順利穿越到唐朝,交流無礙?
《廣韻》共分206韻,其音系規模遠比現代漢語任何一種方言龐大
【廣東話是唐朝官話?】
遺憾的是,這是個徹頭徹尾的幻想,沒有一丁點可信的成分。
和現代一樣,古代的地區之間也存在語音差別。唐朝時,廣東還屬於中原人眼中蠻荒地區,韓愈被貶至潮州時絕望到寫出了“知汝遠來應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邊。”的詩句。它和其他地區,特別是高大上的中原口音存在著差別。
最能直觀說明這些差別的還是佛教禪宗六祖。慧能出生於新州(今廣東新興),他初見五祖弘忍時弘仁責曰:“汝是嶺南人,又是猲獠,若為堪作佛?”後來慧能拜別弘忍時也自稱:“慧能生在邊處,語音不正,蒙師傳法,今已得悟,只會自性自度”。其實,慧能本籍為河北范陽,家在嶺南不過一兩代人的功夫,但是已經“語音不正”,說明至少唐朝人並不覺得嶺南人講話正。
禪宗六祖慧能
真正地位崇高的語音,一向是中原讀書人的口音,尤其是洛陽一帶。
東晉永嘉南渡後,士大夫誦讀的口音被稱之為洛生詠,備受推崇。《顏氏家訓》中談及語音稱:“榷而量之,獨金陵與洛下耳”。唐宋時期,洛陽讀書人的發音仍然有極高的地位。北宋寇準和丁謂一次談及語音,論及天下語音何處為正,寇準說“惟西洛人得天下之中”,丁謂則說:“不然,四方皆有方言,惟讀書人然後為正。”
南宋陸游《老學庵筆記》中仍有“中原惟洛陽得天下之中,語音最正”的說法。
但是,即使粵語不是唐朝官話,但相對於北方官話,粵語真實的保留了不少中原舊音。
中唐以後,北方陷入長期的戰亂和異族統治,漢語由中古漢語轉換為近古漢語。
唐懿宗時,胡曾有《戲妻族語不正》詩,生動反應了當時的語音變化。
胡曾妻族“十”“石”同音,“針”“真”同音,“陰”“因”同音在當時屬於語音不正現象
此時,偏居一隅的嶺南卻很少受到北方發生的音變影響,受到高大上的中原知識分子的注意。
南宋朱熹《朱子語類》中有如下評價:“四方聲音多訛,卻是廣中人說得聲音尚好。蓋彼中地尚中正。自洛中脊來,只是太邊南去,故有些熱。若閩浙則皆邊東南角矣,閩浙聲音尤不正。”可以看出,讀書人認為其繼承了中原洛陽地區的語音,所以“尚好”。
宋元明清四朝,北方語音變化愈厲。相對而言,嶺南地區更加安定,語言的保守性愈加突出。
經濟上的發展,更令曾經的蠻荒之地挺起了腰桿。尤其是廣州,發展水平逐漸超越了中原地區,嶺南人的文化自信逐漸提高,並自視為古中原的繼承者。
廣州人陳澧在《廣州音說》裡面就明確指出:“廣州方音合於隋唐韻書切語,為他方所不及者,約有數端”。並舉例論證:廣州話能分陰上陽上陰去陽去,有-m尾,“觥公”、“窮瓊”讀音不同等,均為佳例(不過廣州“九狗”無別,“呼夫”不分等不合古音的方面就被選擇性地無視了)。
之後,又寫道:“至廣中人聲音之所以善者,蓋千餘年來中原之人徙居廣中,今之廣音實隋唐時中原之音,故以隋唐韻書切語核之而密合如此也。”陳澧可算是粵語為唐朝官話說法的濫觴了。
【胡化?】
不過,北方漢語是否真的胡化了呢?
朱元璋的口語聖旨,頗有元朝遺風
多數人並不瞭解真正胡化的語言是什麼樣子。金元時期曾經流行過一種奇怪的漢語:“漢兒言語”,語序近似蒙古語,語法也受阿爾泰影響,如複數加“每”等特點。
具體來說,元碑中“長生天氣裡,大福廕護助裡皇帝聖旨”這種現代看來很拗口的句式,即為漢兒言語,但明朝以後基本消亡了。
實際上,語音變化本為常態,雖然北方話由於社會動盪等原因可能變得比某些南方方言快了些,但很難將這些變化歸咎於胡語影響。如入聲在中原的弱化至遲在北宋已經開始,彼時“金元虜語”離得還遠呢。
翹舌音被許多人認為是“北方胡化說”最重要的證據之一。其實,許多南方話也是很晚近才將翹舌音丟掉。
蘇州長沙成都南京等地的老派方言都有翹舌音,廣州話在一百多年前也是有“翹舌音”。無論韻書《分韻撮要》、早期傳教士,還是香港人民地名拼寫,均分平翹。
所以,想要無縫的穿越回唐朝,光講一口流利的粵語是不夠的,即便是土生土長廣東人,還是需要大量的音韻學知識。
《分韻撮要》書影,可以清楚看到“相”“商”兩字音不同,現代粵語則已經合併(圖片來源: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)
文 | 鄭子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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